每到五四前后,国内各界轰轰烈烈庆祝活动,各种华文媒体连篇累牍,其中鱼虾混杂,谎言在在,我看了心里就难过。 我的外公陶希圣先生,曾亲身经历五四运动,当年他是北京大学法学院学生。多年之后,外公成了国民党要员,回忆学生时代生活,特别是五四运动的悲壮一幕,甚至写过专门的回忆文章。
为了给历史留下一段真实的记录,我把外公有关五四运动和北京大学的回忆,介绍给正直的中国人,特别希望年轻一代读一读,想一想。
五四运动
一九一九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中国代表去法国巴黎参加世界大会。中国也是战胜国,可签定和平条约时,中国受到不平等待遇。西方列强一意要瓜分中国土地,不把战败的德国在山东的权利还给中国,反而转让给日本。
当时中国虽是北洋政府统治,但新闻自由还是有的,上海报纸首先披露消息,公布了在巴黎和会上反对日本阴谋的中国特使王正廷的电报,让国内民众了解到了巴黎和会上的一些情况。北京大学的学生得知了这些内幕消息,坚决不答应,经常集会讨论。外公当时住北京八旗先圣祠宿舍,常跑到西斋或马神庙等处,去打听消息。
五月三日,是个星期六,北大法科学生在学生食堂刚吃过中午饭,人还没散,一个名叫廖书仓的学生,跳上一个桌子,挥着胳膊大声说:“今天晚上我们在法学院的礼堂集会。我们中国在巴黎和会上失败。我们要把国家兴亡担在自己的肩上。要么中国,要么死。”
廖书仓写一手好字,学校附近很多商店都请他写招牌,所以在学校里外都很有名。大家都认得他,也都听他讲话。外公当时也在场,听了这番话,觉得浑身有一股热血在冲腾。
五月三日晚上,北京大学的学生,还有很多别的学校的学生,都聚在北大法学院的礼堂里。有些同学上台发表演说,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在喊叫,大家怀着相同的心情。
外公记得最清楚的几个演讲人中,有一个是法政专门学校姓刘的学生,是贵州人,讲话有很大的鼓动力。还有北大法科政治专业的学生谢绍敏,跳上台讲话,激昂慷慨之际,咬破自己手指,撕下衣襟,写下四个血字:还我青岛。他满脸是泪,在空中挥舞着他的血书。见到那血写的旗子在台上飘,所有的学生都哭了,都拼命呐喊:还我青岛!还我青岛!
学生大会最后决议,次日齐集于天安门,举行大会,会后游行。
第二天五月四日,星期天,上午九时北京大学和许多其它大学的学生分别列队,向天安门进发。当时北京大学在城里沙滩,并不在西郊,所以走路不远,外公和他的同乡同学们也都跟着去了。因为是学生自发的活动,各校自行列队,有多有少,学生自制小旗,有大有小,也没有一定的口号,各自作主,一路走,一路呼:“中国的土地不给日本。”“中国人民宁死不低头。”
沿路散发传单,都专门用白话文写,让市民们能读得懂,比如: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而不可以低头。
学生们到了天安门,聚在一起等待,几个学生代表到东外交民巷口跟巡捕交涉,要求到东交民巷外国领事馆前去抗议。可是交涉失败,警察封锁道路,不准入内。于是学生们就从天安门转向东单牌搂,折往赵家楼。代表中国政府参加巴黎和会签字的代表曹汝霖,住在赵家楼,学生们就去他家示威。
学生们在曹家门前停下,把小旗隔着墙丢进院子,高声叫骂卖国贼。有些学生觉得抗议过了,准备撤退。在前面的几个学生,爬上墙外的树,跳到院子里,打开大门。于是大家又一涌,进了曹家院子。外公个子太小,在后面怎么也挤不进去,在门外面急得要命。
几个警察挡在房子门前,想要挡住人群,但是做不到。一个穿白色学生装的高师同学,举着手,大声问警察:你们是不是中国人?他进院去的时候,用手打破玻璃门窗,划破手臂,大股大股鲜血顺着胳膊流下,滴在地上。
院子里外,到处是人,挤来挤去,人人脸上是泪,个个喉咙喊哑。传出话来,曹汝霖不见,章宗祥挨打。
突然从一间卧室里冒起火来,火苗往空中窜,人喊起来。有人吓坏了。有人想离开。有人嚷着找水救火。有人叫着要抢救书房里的书。可是火燃起来,借着风,一下子就上到房顶。院里院外的人都慌了,涌着挤着往街上跑。帽子,小旗,书包,丢了一地。
马路上,新开到的警察,排着横队,端着长枪,向学生人群逼近。学生里有人摔倒,拼命叫救命,有人挺着胸膛要挡住警察的枪,有人在人群里找哥哥弟弟。警察一路走,见人就用枪托子或者警棒打,打倒了就铐上手铐逮走。学生们四散逃跑,可是没地方跑。马路本来窄,人又多,警察堵住了马路两头,谁也逃不出去。
外公挤到马路边房檐下,跟一群妇女小孩子躲在一个门洞里。他个子比较矮小,在小孩子堆里钻着,也显不出来。警察走过来,看见是一群看热闹的居民小孩,便走过去。他才算是躲过了。
那就是外公所亲历的五四运动那一天经过。
第二天是五月五日,早上北京大学学生都集合在法学院礼堂里。有人主张结队到国务院去要人,有人主张去打警察厅,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蔡元培校长来了,铁青着脸,走上讲台,问昨天有多少人受伤?没人回答。蔡先生又问:有多少人被逮捕?有人喊:昨晚我们大概数数,至少有三十多人。
蔡先生像是自语,又像是对大家说:三十多人,三十多个我的学生,三十多个中国将来的栋梁。他们怎么能下手。礼堂礼静悄悄的,听得见一些低低的抽泣声。蔡先生静默了一会儿,又说:现在,这不再是学生们自己的事了。现在,这是学校的事情,是国家的事情了。我做校长的,有责任保护我的学生。我要救出这三十几个学生来。你们现在都回教室,我保证尽我最大的努力。
学生们听了,都静静地走出礼堂,都低着头,没有人说话,走回教室去。那天法学院外公那班的课,没法子上。教法律的张教授,是国家捡察院总捡察长。他不能继续讲课,学生都围着他,问他昨天发生的情况合不合法。张教授说:我是在职法官。我对昨天的事件,不便发表我的个人意见。我可以说的,只有八个字:法无可恕,情有可原。
第二节课是宪法。钟教授走进教室,把书纸放到讲桌上,低着头,什么都没说,足足五分钟,才抬起头来,说了一句:我们中国,就停住。教室里静极了,能听见窗外的风声。钟教授又抬起头,说一句:我们中国。他的泪水涌出眼眶,滴落在讲桌上,再也说不下去。全班同学都声泪俱下。
当日北京各校学生联络总罢课,下午各校学生都到北大法科大礼堂集会,由法科四年级学生段锡朋主持。他是北大学生会主席,平时为人稳重,一天到晚一件蓝布大褂,讲话简洁明了,每次学生开会,都按他的意见表决。
当时的段祺瑞政府,把五四运动的责任,推在北京大学和蔡元培身上。五月九日,蔡元培校长突然离开北京,留下一张声明:我倦矣,杀君马者道旁儿。民亦劳止,迄可小休,我欲小休矣。北京大学校长之职已正式辞去,其它向有关系之各学校各集会自五月九日起,一切脱离关系。特此声明,惟知我者谅之。五月十一日,又给北大去信,说明他保释被捕学生后,如不辞职,更待何时?
于是北大学生运动转而成为挽留蔡校长,五月二十日北京大学联合北京各大学和中学,同时罢课。天津等地学生也纷纷响应,天津学生代表刘家鳞,跟外公是湖北同乡,也一起读过武昌外国语学校,奔赴京津两地及上海之间,受暑至病,最后身亡。
六月一日,北京政府下令,要求各地学生马上复课,并且嘉奖曹汝霖章宗祥等人,更加激怒了北京学生。六月三日,四日,五日,连续三天学生们继续罢课,并且上街集会游行,到处发表演讲,先后被警察拘留者达千人之多。于是各大都市工商界群起抗议,纷纷罢市罢工,是为六三风潮。
这情况下,北京政府才停止拘捕,并释放被捕学生,至此五四运动才告结束。
北京大学
从当时亲历的外公所见,五四运动从发起到结束,完全是由北京大学和北京其它各大学的学生们自发组织和行动的,没有任何党派和政治势力的参与。
当时胡适主持的《新青年》杂志,虽然在青年思想启蒙上发生一些作用,但巴黎和会所掀起的波澜,却并不是新青年杂志首先发难,而是上海的报纸公布出来消息,这应该可以很容易从史料中获得查证。
而据外公回忆,五四运动前后,在北京学生中最流行的,也不是《新青年》杂志,而是《晨报》。《晨报》总编辑是陈博生,副刊编辑是孙伏园。《晨报》新闻很同情学生,副刊更明白鼓吹这次学生运动。
外公的兄长陶述曾先生,我叫他伯公,当时也是北京大学水利专业的学生。蔡元培任校长,改革学制,北大工科并入北洋大学,伯公便到天津读书,跟中国著名桥梁专家茅以升同学。因五四运动发生,北洋大学学生积极响应,伯公成为学生代表,后被北洋大学开除。伯公回到北京,找蔡元培校长求助,转北京大学完成学业,成为北大毕业生。
伯公后来成为中国著名的水利工程专家,黄河花园口诀堤,外国专家堵不起来,伯公领导堵口成功。二战期间,伯公领了滇缅铁路和公路的建设,大后方军用机场的建设,以及武汉抗洪的伟大胜利。后来他当选全国政协委员,湖北省副省长,兼湖北省水利厅长。
伯公到北京开会时,几次带我们到沙滩红楼老北京大学旧址参观,讲他在那里读书时的情况。记得伯公曾讲,当年他们北大学生,都是很了不起的,很多公子们是骑马或者坐轿来上学的。他的父亲虽然做朝廷的官,却保持朴素家风,不许他们兄弟在外面讲排场,可他也还曾骑过马进学堂。
外公也说,民国初年的北京大学学生,文化底子厚,又肯用功努力,确实学识高,大多自视甚高,很少看得起人。像胡适和陈独秀一批人,主持发行的《新青年》杂志,在学生中有发行,但如白话文,文学革命,新文化运动等口号,还没有在学生中发生什么大影响,更不至引发五四运动。而且五四运动发生时,胡适和陈独秀都在上海,根本无法影响和领导这么大一场学生运动。
那时期时李大钊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而当时北大学生只尊重教授们,根本不把学校职员放在眼里。李大钊那样的职员,没有在学生中讲话的资格,也没有跟学生交往的地位。毛泽东当时在北大不是职员,在图书馆做杂役。他一九一九年二月离开北大,五四运动发生时他不在北京。
这些事实都应该能从史料中查证出来。五四运动的发生,没有受到任何政治势力影响,包括没有受胡适的新文化口号的影响,完全是学生自发的爱国行动,是显而易见的。而且当时中国社会并没有很多政党,所以分派系谈内幕的风气还没有盛行,学生们也不热中于此,不会轻易去听信哪个政治派别的宣传。
那个年代,中国学界和文化界,民主科学的思想萌芽才刚开始,一切主义和理论都刚输入中国,各种书籍杂志都印刷发行,政府毫不控制。国家主义,马克思主义,无政府主义,劳工主义,百家争鸣,风起云涌。没有哪一种主义能够独霸天下,操纵人心。党同伐异之风,还远没有兴起。
在北京大学和其它各大学,学生们的思想自由度更高,喜欢读哪种书,就读哪种书,喜欢听哪个教授的课,就听哪个教授的课,喜欢信仰哪种主义,就信仰哪种主义。甚至可以同时读许多种书,听许多种课,信仰许多种主义。
《新青年》杂志倡导白话文,《国民》杂志继续使用文言文,都一样的在学生中有市场。《国民》杂志的黄建中,用文言文写文章,很受北京大学学生的推崇。所以据外公所见,五四运动的起因,与白话文和文学革命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五四运动发生之后,在全国造成巨大影响,各地风潮继起,才慢慢开始了中国青年民族意识的普遍觉醒。而民族意识是政治意识,也是文化意识。民族意识的觉醒,也就是政治意识和文化意识的觉醒。
也就是说,五四运动不是新文化运动的里程碑或者结果,而是新文化运动的先声。从这个意义上,北京大学和五四运动,在中国现代历史上功彪日月,不可抹杀。
一九三一年,外公辞去南京中央大学教授的职务,应聘任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再次回到曾经读书并经历五四运动的母校。外公一生只得到一张文凭,就是北京大学毕业证。可是他大学毕业时,没来得及参加毕业典礼,便匆匆赶到安徽安庆法政学校做教员去了。
其后他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做编辑,到武汉北伐军政学校做教官,到南京中央政府任职,到中央大学做教授,都从来没有人要求看过他的大学文凭。所以他的北大毕业证,竟然一直留在北京大学教务处里。
十年之后,外公到北京大学做教授,还是北大法学院要毕业证,他才想起到学校档案库去领出。还竟然真给他找到,那张毕业证已经发黄。有趣的是,他到当年红楼去,传达室老头迎面走来,居然高声叫出:陶汇曾先生,你回来了?外公在北大法科读了七年书,先读预科,后读法科,工友竟然能记得十年之久。
除在北京大学教书,外公还在北师大、燕京大学、中国大学、清华大学、北平大学等处兼课,三年之内编辑出版《中国政治思想史》四卷,七十余万字。还创办经济史学杂志《食货》,精于学问,独树一帜,乃至后来中国史界和经济界有了一个食货学派。同时外公与胡适先生一起,主编《独立评论》,胡适先生当时在北京大学任文学院院长。教授及编刊外,外公还经常外出演讲,济南、青岛、太原、汾阳、泰山、武昌、开封、天津、南京,有时一天开讲四五场之多,最后讲出怔忡症,心跳急速,两眼发直,多亏北平名医林葆骆先生治好。也因演讲,外公在泰山得以结识冯玉祥将军,很觉荣幸。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期和中期,在北平(当时北京称北平)做大学教授,是体面又舒适的事情。当时流行一句话:做法官到杭州去做,做教授到北平去做。北平不同于上海,历来尊重文化和历史,所以大学教授在北平很受尊敬,社会地位很高。
北平各处比较好的餐厅饭庄,有大学教授喜欢,经常光临,就会特设某某教授专座,随到随坐,清静典雅,甚至有该教授的专门菜单,都是他喜爱的菜肴。琉璃厂的书店,定期往各大学教授家里送书,请教授老爷们坐在家里挑选,不必伤神费时跑路。而且买书不用当时付钱,只管留下使用,过两三个月,到个节气才送来账单。
那时候北平各国立大学教授,真有那份学问资格,受得起社会的尊敬,也有那份收入,担得起那份富贵。除各书店送书,北平的图书馆和各大学图书馆,也都对大学教授完全开放。所以北平的大学教授,可以有足够宽阔的眼界,绝不敢读了一两本书,或者写了一两本书,就自命不凡了。
不管当时国家面临多大困难,各国立大学的经费,一定保证,大学教授薪水从来不拖欠一个月,而且资历稍高的教授,薪金相当优厚。事实上,当时国家每月四十七万银元的大学教育经费,也都回到北平的市场上了,除买书吃饭之外,还有众多家庭生活用度。
以在北京大学法学院作教授的外公为例,他做北京大学教授,月薪四百大洋。在其它几间大学兼课,每兼一课月薪一百大洋。再加书文稿费,每月都有千元以上进项。他住西直门大乘巷,是个三进的大院,至少有上房五间,加两侧厢房,一客厅,还有两三间下房。窗明几净,树绿花香,除学校授课外,大部时间在家里读书写作。
当时北京各大学的普通教授,都起码有这样的家居。通常家中佣人两三个,还有包月洋车,出门代步,生活相当舒适。直到芦沟桥一声炮响,惊碎了北平和全中国教授们饮茶读书的美梦。
从此中国学生和知识分子变了样,整个中国政治和中国社会也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是五四运动时期的北京大学学生们所绝对无法想象的了。
(来源:香港《明报月刊》2005年5月号,作者:沈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