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认为,有一种所谓的“神托”或“灵异”,它经常十分准确地提供一种直觉性的无意识知识。苏格拉底说,“这种灵异是一种声音,首先是在我小的时候开始来到我这里的;它永远是禁止我去做我本来要去做的事情,但从来不命令我去做什么事情”[1]。他认为,他之所以没有去从事政治活动,就是由于受了这种无意识的灵异的启示。据传说,苏格拉底经常给朋友各种建议和劝告,结果他的建议和劝告总是正确的。
有一次苏格拉底和几个朋友去散步,他们本来应该沿着预先定好的街道继续向前走,但当走到十字路口时,苏格拉底却停了下来,因为他听到了“灵异”的指示,他叫其他人都跟自己一起转向另一条街道。可是,有几个同行者不听,他们想证实“灵异”的荒谬性。结果,这几个人固执地继续向前走。他们正走着,突然一群满身污泥的猪猡挡住了他们的道路,有的人被猪猡撞倒在地,有的人被弄得满身烂泥。苏格拉底本人因为走了另外一条街道而幸免。苏格拉底认为,“灵异”在他的生活和思想过程中起着极重要的作用。因此,他总是非常重视作为无意识的“灵异”的作用。
从认识论角度考察无意识问题,是很有意义的。认识活动总是有无意识参与。这样,研究人的存在和活动时,就必须揭示其中所包含的无意识过程。只有这样,才能充分展示人的活动本质。
弗洛伊德曾经以自己的亲身体验来说明无意识的存在。他说,有一次他快要走到某一个车站,还没看到站牌时,他忽然怎么也想不起站名了,他利用各种联想法,苦苦回忆,都未成功。当他看到站牌时,他大吃一惊,原来该站名他非常熟习,只因站名与他姐姐的名字相同,而他最讨厌提到他姐姐的名字。所以他无意识地将这个站名也给“彻底地”忘了。弗洛伊德根据自己的亲身体验和医生实践深信无意识心理过程的存在是事实,也是不可避免的。由这个例子,我们也可以看到,他对无意识的认识作用也有所触及。有某些情况下,无意识有助于认识和思维的加速进行(如灵感、激情),有时候无意识却反而阻碍认识和思维的顺利进行,甚至不得不中断思想,如他本人所经历的这一事件即如此。
无意识是一个多学科的问题。但从哲学角度研究无意识,应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着手:
(1)对无意识进行人类学研究。无意识跟人的存在不可分。人类学研究人,就必须揭示人的种种无意识存在形式。
(2)对无意识的文化学研究。无意识跟人的发展联系在一起,人的种种无意识动作与主文化传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必须把人的无意识系统纳入社会文化系统中去考察。
(3)对无意识的认识论研究。这主要是努力揭示无意识产生的源泉、无意识与意识的关系、无意识有无真理性(及道德性)可言等等。
此外,还可以对无意识进行本体论研究,它主要致力于寻求无意识的物质基础,把它看成一个客观的过程。但在现代,这方面的研究已不再属于哲学研究的范围,而属于神经生理学、神经心理学、脑科学研究的对象。由于哲学本体论在无意识研究中的地位和意义已缩小,文化学、人类学、认识论的意义正在加强。探讨人的无意识问题时必须从这三个方面同时着手。在前面,我们基本上是从文化学、人类学角度去揭示无意识问题的。现在,我们将从认识论角度对它加以简单的考察。
无意识在认识论中的意义是通过认识过程每一个环节都有无意识参与来显示的。
(1)从感觉来看无意识的作用。任何感觉都是当下刺激引起的,但又要以总和个体以前的经验为中介。因此,感觉是直接与间接的统一。但是,在主体那里,感觉中内容与形式的统一是没有意识到的,主体只知道他产生了相应的感觉,他并不知道这种感觉中还有知识凝结在其中。感觉在许多情况下是有目的的,但也存在着没有意识到的感觉,如无意识引起的感觉就属于此类。认识的感性形式都不是绝对纯粹的,在创造感性直观形象的过程中总有范畴参加,而范畴的作用往往是未被意识到的。任何个别的感性认识活动中都无意识地有范畴存在,它使感性材料秩序化。
(2)知觉中的无意识因素。知觉不同于感觉,感觉所反映的乃是事物的个别性质和特征,而知觉则是现实事物和现象的整体映像。由感觉到知觉通常是无意识地过度的。例如,当我们感知一张桌子时,我们看到的不是特定的形式和外状,而是包括全部外部特征的桌子本身。我看到这样一个东西,马上就过渡到了知觉阶段,出现的是整个桌子。由感觉所以能够无意识地过度,是由于主体具有一定的准备知识和先前经验所致。主体以前看见过桌子,且知道什么样的东西称为桌子,所以,当在以后的实践中一旦碰到相同的东西,他会不知不觉地、毫不加思索地将它知觉为一张桌子。在知觉中我们还会无意识地带上某种倾向性,如那些对我们有很大意义或很感兴趣的对象,其性质和属性会无意识地被我们更鲜明而清晰地感知到,对另一些性质则印象淡薄。这一点充分说明无意识对知觉的形成有重要的作用。
(3)表象中的无意识因素。表象是在感知觉基础上形成的。如前所述,对对象及其侧面的感觉可以有意识地加以选择,但感觉过程本身是无意识的。知觉过程中的无意注意就是无意识的表现,由感觉向知觉过渡也是无意识的。正因为如此,以它们为基础的表象必然离不开无意识的作用。表象包括记忆表象和想象表象。记忆表象有许多是无意识地产生的。人在感知到特定对象后往往无意识去记住它,但它们却无意识地深深地印象在记忆神经上,特别是那些人生中较重大的经历和事件更是如此。只有在极少的情况下,人们才会去有意地记忆某件事。想象表象同样如此。在人们的实际生活中往往发生这样的情况:有许多事情可以很好地联想起来,被联想的对象往往是无意识地出现的。一个初恋失败的人,往往无意识地想起过去的情人。反过来也一样,有些东西无意识地能够联想到,但当有意识地去联想时,反而“卡壳”。这些事实表明,人的表象中无时不有无意识因素伴随。
(4)无意识在知性思维中的作用。知性思维的基本特征是按照某种样板,按照既定的模式进行,缺乏对自己的方法、界限和可能性的意识。所以,知性认识具有自动化的性质。我们知道,意识不仅要反映客观世界,而且要创造它,意识具有明确的目的性和创造性。但是,知性却缺乏目的性,具有相对的无意识性质。知性赋予思维以系统性和严密性,它力求将理论变成严密的形式系统(特定的逻辑系统)。而人的形式系统(逻辑规律和范畴)是当下认识之前已经存在于人身上的。知性思维利用已有的图式不知不觉地去整理各种感性材料。知性从来不思考自己的形式系统是否正确、是怎样产生的,能否使感知觉系统化,它不知不觉以这种方式整理材料,但却不知为什么。所以,在知性思维中无意识因素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5)理性思维与无意识。一般来说,理性思维都是有意识的过程。理性对概念的内容和本质有所意识,在意识调控下进行思维。所以,理性思维创造性地反映对象和客观世界,揭示它存在和运动的形式及其发展过程。理性是一种高级的理论认识形式,其特点是有意识的概念思维,创造性地、有目的地反映现实。理性思维的特征是它的明确目的性,它要揭示客体所是和应该是的形式。可见,理性与悟性(知性)有着根本的区别。理性思维过程实质上是一种意识过程。但是,在理性思维中往往有无意识因素或环节参与。其中最主要的是直觉、灵感、顿悟等参与理性思维。这些无意识环节往往能加速理性思维的进行,为理性思维的前进提供偶然的突破口。当一个人陷入一个复杂的难题时,一种顿悟会猛然使他摆脱困难。在理性思维中一旦寻找到解决问题的突破口,往往就标志着问题得到解决。在这个意义上,有许多理性思维离开无意识几乎不可能完成。但也存在着纯粹有意识的理性思维,可是这样的话,思维往往不如有无意识参与来得快。
此外,在许多有意识的理性思维中还能够无意识地导致一些预先没有料到的发现或发明。有意识的过程导致无意识的结果。但是,理性思维中的无意识往往只能提供一个思考的方向和突破口,并不能代替理性思维。理性思维的运行过程仍然主要是有意识地完成的。对于理性思维而言可以有一定的无意识加入,但并非整个思维过程是能够无意识地完成的。
(6)思维方式(习惯)的认识作用。认识是由认识主体来完成的,而主体总是有各自特殊的认识事物的方式(范式或习惯)。其实,无意识在认识中的作用多半是通过转化为认识习惯来实现的。习惯(在一定程度上包括思维方式)是主体行为的自动化。认识是不可以完全离开意识调控的,即使无意识也需要意识来监督。思维方式的形成本身经常是无意识的,它由人的多次重复活动自然而然地积淀而成,但也可以有意识地培养。认识习惯的调动可以是有意识的,也可是无意识的,但习惯在认识中的作用显现过程却常常是无意识的、无法控制的。关于这一点,我们在前面讨论思维方式和思维模式的形成及其作用时已经提到。
从以上各个方面来看,无意识在认识活动中的作用和意义是巨大的。它保证有机体适应相对稳定的存在条件,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中使意识进行有创造性的活动。认识过程的每一个环节,从认识活动本身到认识习惯,从感知觉、表象到思维都有无意识参与。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认为,认识离开了无意识是不可能的。正因为如此,所以深刻地揭示无意识及其认识论意义就显得尤其重要。
那么,在认识过程中,如何充分发挥无意识的作用呢?从无意识系统的调动来看主体必须重点从以下各方面着手:
(1)注意思维中的非预期性“奇异”现象。在思维过程中我们常常会碰到这样的情况:当我们专注于解决某一预期拟定的问题时,却意外地发现一些“额外”的现象。在这种情况下,主体必须学会做两件事:第一,抓住这些“不速之客”不放,切不可让它们无声无息地溜掉了。第二,将预期思维过程转向思考非预期现象,也可以待预期问题解决之后,再着手研究非预期现象。这样,即使预期问题未能真正解决,但仍然会产生思维结果,从而不至于将思维劳动“白白地”浪费。这种现象有时候表现为“将错就错”、或“突然改变航向”。之所以要注意这些非预期现象,是因为一方面如果预期过程遭受失败或错误,可用向非预期性过程的转向来弥补。另一方面也可以为以后的思维过程提供问题。非预期现象通常是机遇和灵感产生的重要根源。
在科学史上有许多事例说明,追求非预期性偶然现象的起因,可导致重要的发明或发现。明可夫斯基本来欲研究胰的消化功能,他给狗作胰手术引来了许多苍蝇,于是他对尿进行分析,发现尿中有糖,说明胰与糖尿病有密切联系。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的雷达观察站在观察入侵敌机时意外发现,雷达信号常被一些莫名其妙的电噪声所干扰,特别是早晨更加历害。同时英国工程师卡尔·詹斯基在检查越过大西洋电话通讯的静电干扰时也注意到一种特殊的弱噪声。这些意外的发现引导人们去研究它们的起因,结果发现这种噪声来自太阳,因为太阳以及星云间都能发射宽频带电磁波。上述噪声就是银河系中所发射的宽频带电磁波。科学家在以后作了许多深入的研究,从而奠定了今天的射电天文学的基础。这说明,如果在思维过程中注意到各种偶然现象,即使思维活动遭受失败,也仍然会产生一定的思维结果。主体必须学会用这种意外补救的方法来调动无意识系统。
(2)角度转换。任何一次思维活动都是一个多维空间,而主体在具体某一时刻或瞬间往往只能处于其中的某一维空间里,而不可能同时站在多维空间中。当在某一维空间里无法顺利解决问题时,主体应善于转向另一维空间进行思维。这种偶然的角度转换,也往往能导致新思维萌芽。因此,主体必须保持思维的灵活性,对同一个问题进行多维性立体思考,这样就可以避免走进“死胡同”。人的思维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而要灵活机动。这样,即使在该维空间里失败,也可能在其他维空间里成功。
1822年,丹麦物理学家奥斯特在一次报告快结束时,把一根导线的两端与一个伏打电池连接,使导线与磁针垂直,结果什么情况也未发生。于是,他立即转换一个思考角度,将导线平放并与磁针平行,结果发现磁针改变了位置。然后他再反转电流,结果磁针向反方向偏转。这样,由于角度的转换,奥斯特发现了电和磁之间的关系,并为法拉第发明电磁发电机开辟了道路。
(3)梦的启示。梦往往能够给人们的思维以特殊的启示,从而加快思维过程的运行。梦的这种无意识创造作用已为各种调查报告所证实。英国剑桥大学的一份关于创造性的学者工作习惯的调查表明:有70%的科学家曾从一些梦中得到启示和帮助[2]。在睡眠时,大脑仍在活动,尤其在半睡眠状态时,大脑活动处于紧张活跃的阶段,梦幻就在这个阶段产生。同时,这个阶段对恢复大脑细胞,维持人的心理平衡有利。科学家们由于紧张的思考和工作,大脑的一些神经元已经极度疲乏。一旦进入睡眠状态后,这些神经元又兴奋起来,把各门知识融会贯通在一起,从而构成了奇特的梦境,出现了新的科学发现。德国化学家凯库莱就是由于梦的启示而发现了苯分子的环状结构。梦的这种启示作用是一种纯粹的无意识行为,主体不能直接控制自己的梦思维。因此,它的产生是自发的。关键在于,我们要善于抓住梦的提示作用。这无疑会导致思维过程中的认知飞跃发生。值得注意的是,跟直觉、灵感、顿悟一样,梦幻并不能直接实现这种质的飞跃。真正实现飞跃的过程是逻辑思维过程,只不过它受到了梦的启示和推动。
总而言之,在认识活动中必须把意识过程与无意识过程结合起来。由于无意识系统的不可控性,使得对它的调动遇到一定的困难。但启动无意识系统并不是不可能,关键在于正确地用脑去控制主体自身的状态。真正深刻的思想都是启动无意识系统后才产生的,而启动哪一方面的无意识因素却又难以预料。
会思考的人并不是每分每秒都处于意识状态,埋在问题堆里,而是有意识有计划地让大脑神经经常放松。有时候甚至摆脱困惑,走出意识状态去休息、去睡觉,但问题仍留在意识深处。在放松的情况下有时反而可突然得到启示,为解决问题找到突破口。著名物理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李政道曾经说过:“有时候你想一个问题,想了很久没想出来,不妨停一下,暂时去干别的事情,因为下意识的思考还是存在的,这类思考也常常是有积极性的,可能反而会促进想出比较不平常的,似乎是突然性的好的观念来,这时你就要抓住”[3]。
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科学家、艺术家达芬奇有一本特殊的笔记本,专门记录他梦见的种种幻觉和意念,以此来促进他科学上的新发现和艺术形象的构成。笛卡尔关于方法论、数学、物理学方面的某些基本概念,就是在1619年的一个夜晚三个不连贯的梦境中构思成的。德国化学家凯库莱有一天晚上去参加学术会议却在马车上睡着并梦见一堆火焰,看见原子似乎在蛇形的行列中跳舞。忽然,一条蛇抓住了自己的尾巴,形成一个圆圈旋转。凯库莱从梦中惊醒,并突然想到苯分子是一个环状结构。恩格斯也承认,梦与创作有一定的联系。他说,他关于自然辩证法与创作有一定的联系。他说,他关于自然辩证法的最初思路,是在1873年5 月30日清晨躺在床上想起的[4]。
善于启动无意识系统的人往往会“火花四溅”,随时随地都会产生这种或那种光芒。这些思想之光的短暂照射可能只持续一瞬间。这就要求人们必须学会捕捉它。捕捉思想之网应永远张开着。不善于激发思想火花或不善于捕捉这种光芒,都将导致思维的失效。马克思成为伟大的思想家,同他的思考习惯密不可分。他喜欢“顺便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感想”[5],以此来捕捉一切新思想。当约翰·斯特劳斯产生了“蓝色多瑙河”的“灵气”时,他匆匆把它写在了白衬衣袖口上。爱因斯坦无论休闲散步还是远足旅行,总会不时地掏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潦草地记下某些东西。总之,善于思考,必须善于用脑。会用脑的人,不是把大脑当作纯粹榨油的机器,而是当作活的骏马,既给它优质的饲料,又引导它合乎目的地为主人效力,使它成为活的“永动机”。人脑就那么一点体积,那么一点质量,但它却构成一个无限的空间。关键在于思维之鸟如何自由地翱翔。所以,黑格尔说:“是什么样的头脑研究现实,这对于经验具有巨大的意义。伟大的头脑做出伟大的经验,在五光十色的现象中看出有意义的东西”[6]。所以,合理地启动大脑对于调动意识与无意识的相互配合具有决定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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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古希腊罗马哲学》,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151页。
[2] 参见《四川科技报》,1980年12月25日。
[3] 李政道:《物理学及其他》,《自然辩证法通讯》1979年第3期。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14页。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14页。
[6] 薛进官等:《名言大观》,文化艺术出版社1983年版,第2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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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已经公开发表,参见胡建、何云峰、魏洪钟:《智者的沉思》,当代中国出版社2003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