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云峰：《进化认识论评介》，独立论文，上海：华东师大学报1999年6期。

内容提要：本文主要论及进化认识论这一新的西方认识论派别的产生发展历史、主要理论努力，尤其介绍了它关于从自然界的普遍进化到知识进化的观点，并且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对它加以了分析。文章特别指出，要重视这一新的认识论派别。

关 键 词：进化认识论　知识进化　马克思主义认识论

作者简介：何云峰，男，1962年10月生，复旦大学哲学博士毕业，现为上海师范大学法商学院教授，邮编：200234。EMAIL：yunfenghe@tonghua.com.cn

进化认识论从研究康德的“先天形式”着手，用普遍进化的观点去看待人类认识能力的发生和发展，并进而把客观知识也放在宇宙大进化的链条中加以考察。这是一种新的西方认识论派别，值得国内认识论研究者关注。本文根据国内已有的资料和最新的INTERNET HTML文献试图对其产生、发展及其主要理论观点予以简要介绍，并略加评介，希望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一、进化认识论的产生

进化认识论是一个新的认识论派别，其主要代表人物有Popper, Campbell, Lorenz, Vollmer, Wutetits, Riedl, Hull等等。它是一门交叉或边缘学科。进化认识论以人类认识能力和人类知识为研究对象，把认识能力和知识看成是一个变化着的动态过程。进化认识论主要是从七十——八十年代开始兴起来的。但它究竟何时产生却没有形成定论。许多人把波普的《客观知识：一个进化论的考察》一书的出版作为进化认识论真正产生的标志；但也有人把Riedl 和Lorenz对人类认知器官及其生物进化的研究作为进化认识论的开端。进化认识论产生之后，在西方哲学中形成一定的反响。许多学科甚至模仿进化认识论把进化论观点（或方法）运用于本学科，产生了诸多带“进化”的“XX学”，例如：“进化伦理学”，“文化进化论”，“进化心理学”等等。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进化认识论对西方最近二十多年的思想发展有巨大的影响。

进化认识论经历了一个较长的产生、发展和历史演变过程，到七十年代方正式形成为一个系统的认识理论派别。进化认识论又可称为进化知识论或知识达尔文主义。它的完整而系统的表述是从Popper 提出知识的“自然选择”（natural selection of knowledge）理论开始的。所以，Popper被认为是进化认识论的创立者。但进化认识论（Evolutionary Epistemology，简称EE）这一概念却是由Campbell首先正式提出来的。实际上，关于进化认识论的思想自从达尔文进化论提出之后早就开始出现了，只不过他们没有叫“进化认识论”的名称而已。Popper曾经明确地指出：“据我所知，‘进化认识论’这一术语应归功于我的朋友唐纳德·坎贝尔。这一概念是后达尔文主义的，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末的思想家，例如J. M. 鲍德温， G. 劳埃德. 摩尔根和H. S. 詹宁斯等”[i]。但Popper的进化认识论与这些进化认识论先驱者有很大的不同，因为它首次把自然选择法则作为知识发展过程的基本法则，作为客观知识世界进化的基本规律。

在Popper正式系统地提出进化认识论的理论思想之前，Lorenz和Riedl等先驱者的研究主要是针对康德的“先天综合判断”而从生物学角度去进行的。我们知道，康德的先验哲学提出了“先天形式”学说。但康德没有说明（当然在他那里也无须说明）“先天形式”是从哪里来的。于是这个问题就成了悬而未决的问题，而且从经验论与唯理论的对立可以看出，这一问题在哲学范围内是永远无法解决的。在这种情况下，一些生物学家就想从生物学的角度来探讨“先天形式”问题。所以，最早的进化认识论研究主要是针对寻找“先天形式”的来源而出现的，这一研究旨趣不仅导致了对思维发生的生理机制的研究，而且形成了把人类思维、人类认知及其结果看作动态发展的主流思维方式。

进化认识论从其萌芽到产生经历了各种变化形态。其过程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历史阶段：（1）以洛伦滋（Lorenz）、雷德尔(Riedl)等人的思想为基础的生物进化认识论阶段；（2）以皮亚杰(Piaget)、乔姆斯基(Chomsky)等人为代表的心理进化认识论阶段（又称为发生认识论）；（3）以波普（Popper）、坎贝尔(Campbell)等人的观点为基础的哲学进化认识论阶段。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有第（3）阶段即哲学进化认识论才是真正意义(本来意义)上的进化认识论，从这时候开始，人们才把这一新的认识论派别称作“进化认识论”。然而，今天的进化认识论却呈现出将三者统一起来的趋势。

二、进化认识论的主要理论主张

进化认识论试图用自然选择理论来理解动物和人类学习、思维、认知以及科学中的知识增长问题等等。在进化认识论看来，科学过程和科学技术发展似乎都是由地球上第一个生命的进化开始的过程的继续[ii]。进化认识论运用波普的试错法（猜想和反驳）来揭示科学理论的递进，并与生物的和自然界的选择过程相类比。进化认识论或自然选择认识论是第一个很成功地揭示了认知科学的基础问题而不借助于柏拉图先验主义的哲学学科。根据Lorenz, Vollmer, Wuketits等人的观点，时间和空间等等“形式”是预成的（Preprogrammed），是遗传地储存下来的入门知识（Instructions），是在生物和人类知识之前已保留下来的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

进化认识论者对一些主要认识论问题都作了进化论的解答，这些解答可以大致归纳为以下几点[iii]：

认识论问题　　　　　　　　　　　　　进化认识论的解答

1、认知以及知识的主体结构从何而来？——是生物进化的结果。

2、为什么这种结构对所有人都相似？——因为它们部分地是遗传地决定的，是由遗传而来的，象其他遗传特征一样统计地分布着。

3、为什么知识的主体结构和现实世界的客观结构能够相互匹配甚至一致？——因为不这样我们就无法生存。

4、为什么人类知识不是理想的？——因为生物适应永远达不到理想化的程度。

5、人类知识的目的是什么？——为了生存。

6、客观知识可能吗？——当然可能，因为它是存在着的客观现实。

7、人类知识有限度吗？——从我们实际达到的客观知识来看，当然是有限度的。因为我们永远不能对真理或客观性表示绝对肯定：所有知识都是假说性的。

8、是否存在着先天知识？——若“先天”指的是“不依赖于任何个体经验”，这是对的；若指的是“不依赖于任何经验”，这是不对的；若指的是“绝对正确”，也是不对的。

从上面这些基本观点中可以看出，进化认识论带有明显的生物进化论的色彩。所以，有的人指责进化认识论是生物进化论的简单外推，并且过分注重认识能力的生物进化方面，轻视认识能力的社会文化进化。马克思主义认识论认为，不仅要把人类认识能力的产生看成是自然界长期进化的产物，而且要把意识的产生和发展的基础归结为人的社会实践。所谓人的社会实践主要是人类的生产劳动。现代科学证明，意识、认识是人脑的机能。但是，脑和为它服务的感觉器官，作为人的反映器官，是以社会和社会实践（首先是社会劳动）为中介的。在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看来，人的认识能力形成虽然离不开环境的选择和作用，也具有适应性的因素，但更为重要的是它是人自身活动的产物。

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在认识能力的自然发生与社会发生之间更强调社会发生，即强调人的实践活动（首先是劳动）对人类认识能力形成的决定性意义。它认为，这无论对于认识能力的种系发育，还是对于认识能力的个体发育都是适用的。所以，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出发点是人的实践活动。进化认识论离开人类实践谈论人的认识能力，这是片面的。

三、从普遍进化到客观知识进化的过度

特别是客观知识的进化问题在进化认识论的研究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也是它提出的最有理论价值的认识论问题。进化认识论认为，只要把人类认识能力和人类认识现象放在大进化链条中，知识进化问题就必须要加以讨论。于是，就有了进化认识论关于客观知识世界的看法。在这里，进化论被延伸到了知识领域，形成了独特的客观知识理论。

　　从普遍进化到知识世界的进化，可以用波普的三个世界理论来形象地加以说明。根据波普的观点，三个世界不仅是横向地相互作用的，而且是纵向地前后相继、形成统一链条的。人类知识是宇宙普遍的长期进化的产物，因为人的认识能力是在自然界的长期发展中形成的。人类认识能力的形成标志着人类主观意识现象的出现，也就是，物理世界（即波普的世界1）进化到了主观精神世界（即波普的世界2）。但是，人类意识能力的产生会导致认识结果、人类经验的积累，这样慢慢地就会形成一个由人类意识活动的产物所组成的新的世界，这就是客观知识世界（即波普的世界3）。这样，三个世界组成了进化链条上不同的突现环节。而且，世界3产生后，它本身又会按照进化的一般原则（变异与选择、试错等等）继续进化。

从普遍进化的连续链条角度看，三个世界是先后相继的历史演化过程，即由世界1　　世界2　　世界3。最早存在的是纯粹的无机自然界；在较高一级层次上出现了有机体；接下来是更高层次上的生命现象；再高一个层次是意识状态即人类认识能力的突现；最后出现人类精神的产物，如科学理论、艺术作品等各种客观知识。知识世界的出现标志着宇宙普遍进化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进化认识论认为，主观知识世界主要是心理学的研究对象，只有客观知识世界才是哲学主要要研究的领域。但是，认识能力问题是认识论的一个基础性问题，因而哲学还必须研究它。而认识能力分为种系发展与个体发展两个方面，这样合起来认识论就有三个大问题要研究：一是人类认识能力的种系发展；二是个体认知能力的发展；三是客观知识本身的发展。这三者构成进化认识论的基本内容[iv]。

当我们考察客观知识本身的进化，实际上是把知识看作离开主体的类似于客观实在的东西。进化认识论与传统认识论最大的不同是，它把认识和知识本身看成是运动的主体。这样，在讨论客观知识世界的进化问题时，就可以暂时避开主体与客体的二级对立，而纯粹地分析知识本身的运动和发展。认识和知识就像生物有机体一样是由细胞和“胚胎”发育起来的；然后进化为完整个体并经受选择；在实践主体（知识的接受者、运用者）那里得到完善和深化；最后当没有任何被选择机会的时候就会走向死亡。

客观知识世界通过普遍进化而产生出来之后，它本身又遵循自己的特殊规律而处于不断的进化之中。这是因为世界2在永恒进化着，所以，作为世界2的产物，世界3必然也要处于永恒的进化中。客观知识世界又是怎样进化和发展的呢？这种进化与世界1和世界2的进化又有什么不同的特征？在进化认识论看来，世界3的进化具体地表现为客观知识的不断增长。因此，客观知识世界的进化问题也就是客观知识的增长问题。

客观知识的增长有以下几个特征：（1） “科学知识增长并不是指观察的积累，而是指不断推翻一种科学理论、由另一种更好的或者更合乎要求的理论取而代之”[v]。（2）“科学和知识的增长永远始于问题，终于问题——愈来愈深化的问题，愈来愈能启发新问题的问题”[vi]。（3）知识增长有几个基本要求，如：“第一个要求是这样，一种新的理论应当从某种简单的、新的、有力的统一观念出发”。 “第二，我们要求新理论应当可以独立地受到检验”[vii]。

四、简评进化认识论关于客观知识进化的观点

应该说，进化认识论把知识本身看成是一个不断发展变化着的世界，这有其合理性。这也符合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基本要求。马克思主义认识论把实践作为人类认识产生和发展的基础，认为认识正是在实践的基础上产生和发展的。与此同时，马克思主义认识论还认为认识是一个由不知到知、由不深刻到深刻的辨证发展过程，人类认识永远不可能停留在某个水平上。

马克思主义认识论所坚持的认识的辩证法表明，客观知识的进化是无限的。但是，马克思主义关于客观知识无限发展的观点同进化认识论关于客观知识世界本身不断进化的理论之间有着本质的差异：第一，马克思主义认识论从唯物主义观点出发，否认把认识（知识）本身作为运动的主体；而进化认识论把认识结果（知识）本身作为脱离客观对象、“无主体”的独立运动的实体世界。波普甚至声称，这是继承了从柏拉图到黑格尔的传统。而这种思考路线，马克思恩格斯早在批判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的时候就予以了坚决的批判。

第二，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关于认识（知识）本身无限发展的理论强调，人类认识在质上的不断进步，即认识由一级本质到二级本质以至于无穷，这是真正的发展；而进化认识论更强调知识的渐进性进化，对知识在质方面的进步注重不够，过分强调了知识量的增长。

第三，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和进化认识论在考察人类认识（知识）发展的时候，各自的出发点是不同的。马克思主义认识论以实践为基础，坚持实践第一的观点。它是“实践中心主义的”，因而更强调从人的社会性出发去考察人类认识现象。而进化认识论则从人的生物属性出发去考察认识现象，把人类知识加以生物学的解释，否定或者轻视人的社会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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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 波普：《客观知识；一个进化论的考察》，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71页。

[ii] 福尔迈：《进化认识论》，武汉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70-171页。

[iii] F. M. Wuketits主编：《金华认识论的概念和方法》，D. Reidel出版社，1984年英文版，第81页。

[iv] F. M. Wuketits主编：《进化认识论的概念和方法》，D. Reidel出版社，1984年英文版，第103页。

[v] 波普：《猜想与反驳》，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版，第308页。

[vi] 波普：《猜想与反驳》，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版，第318页。

[vii] 波普：《猜想与反驳》，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版，第345页。